王维×裴迪:辋川二十景之华子冈

  王维,字摩诘。传说在王维出生时,其母崔氏曾梦到“维摩诘菩萨”入室,因此王维有了这个极富佛教色彩的名和字。
  “维摩诘”在梵语中意为洁净,不受污垢。据《维摩诘经》载,维摩诘在古印度毗舍离地区极为富有,腰缠万贯,奴婢成群。但处相而不住相,维摩诘并未受外物的干扰,依然能够潜心攻读,虔诚修行,最终得圣果成就,被称菩萨。和维摩诘相似的,王维出身也有着不错的家庭条件。
  随着氏族政治的不断发展,世家的影响力在唐代达到了一个顶峰,有着五姓七家之说,即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而王维正是出生在太原王氏,其母来自博陵崔氏,两大家族的联姻使得王维有着相当高的起点。
  在王维的成长过程中,受到了不少佛教文化的熏陶,在王维的《请施庄为寺表》中记载,其母崔氏曾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虔诚修行。长大的王维更是有着出众的外貌,《集异记》中有“妙年洁白,风姿都美”之说,南宋《诗人玉屑》中更以“秋水芙蕖”相比。并且王维还展现出不俗的才情,写出思乡名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时,年仅十七。
  后来的王维因富于禅理的诗风和心境更是有了诗佛的诗名,可也许正是王维千丝万缕般的佛缘,使他的一生必然经历几番挫折、大起大落,然后有所顿悟。
  由于自己的家世和才情,开元九年(721)王维中进士,二十岁出头就被授予太乐丞的官职。可以看作今天副处级的干部,属于中层管理职位。而此时正值开元盛世,政通人和,大有可为。在不久之后,王维又迎娶了自己的妻子。状元及第、洞房花烛,此时的王维正如“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那样风流倜傥、踌躇满志。
  却不如人愿,王维受举报,属下伶人私舞黄狮,黄色在唐代是皇家专用颜色,黄狮舞被视为皇权的象征,未经皇帝授意表演属于严重僭越行为,王维因此受到了牵连,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大变故,王维也陷入了迷茫。728年,王维开始在淇上隐居。731年前后,妻子因病而亡,王维悲痛不已,幼年丧父、此时丧妻,王维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唐代对再婚持相对开放的态度,贵族阶级更是普遍妻妾成群,但尽管朋友纷纷相劝,王维也终身未再娶,也无子嗣。
  734年,在悲痛的阴霾过后,些许希望的光明在云层之中艰难地洒向王维。王维向正在执政的张九龄献诗,张九龄很看好王维的才华,于是拔擢王维为右拾遗,很快又任监察御史,政治舞台上再次有了王维的一席之地。
  但是政治斗争是残酷的,还没等到王维大展拳脚之时,张九龄在与李林甫的党争之中落败。被张九龄一手提拔的王维自然也遭到了排挤,被迫出使关外担任凉州河西节度幕判官,之后又被贬至桂州“知南选”。马蹄之下,已由京师一路远去,变得越来越荒凉。马背之上,王维似乎总能隐隐约约听见斑马的嘶鸣。
  天宝元年(724)唐玄宗大赦天下,王维作为被贬官员中的一员也回到了长安,被授左补缺,后又担任不同的官职,但皆为虚职。此时的大唐已在繁荣之下开始渐渐显露腐败的一面,王维仕途黯淡,开始有意地在诗画佛理之中得到内心的暂时慰藉。
  腐败开始渐渐蔓延至整个王朝,不久安史之乱爆发,山河沦陷,一切都来得太快了,王维被叛军所俘。叛贼之首安禄山又恰好是王维的粉丝,于是不顾王维服药泻痢,托病不受,依然强迫王维担任伪职。
  值得提一下的是,在这一期间,杜甫也同样被捕,但由于杜甫当时官职低微且名气不大,叛军未对其严加看管,也未强迫他担任伪职,而是作为平民软禁至长安。杜甫也因此目睹了战火中破败不已的长安和战乱对人民所带来的疾苦,从而创作了《春望》《月夜》《哀江头》等著名诗篇。
  战乱得以平息之后,王维的名字出现在叛贼的官名录上,王维被捕入狱。最终因其弟王缙平叛有功加以求情,自己的诗《凝碧池》中也表露了自己对于亡国的悲痛以及对旧朝的思念之情,王维得以免除死刑。
  半生浮沉,此时的王维已至晚年,又有几次升职,做到了尚书右丞,这是王维人生中担任过最高的官职,后世也因此尊称他为“王右丞”。但历尽个人大起大落、国家兴衰,加上一直对曾在伪朝任职心怀惭疚,761年,王维上书《责躬荐弟表》,请求削去自己的全部官职,让其弟王缙得以归京师,而自己则选择归隐田园,开始向山水佛禅皈依。在辋川修起一处矮小的别业,置身其中,只见松间明月,石流清泉。
  在辋川的隐居生活之中,王维游历山山水水,有趣的是,辋川去“天下攘攘”的长安只百里,王维却在这里收获了别样的淡然。王维也不时与人唱和,其中最多的,以致行影不离的便是忘年交裴迪。裴迪小王维十五岁,却与王维有着极为深厚的友谊。王维被叛军所俘,裴迪曾冒死进入京师探望,最终救王维一命的《凝碧池》也是王维写给裴迪表明心迹的,《凝碧池》原名《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
  在辋川的生活里,王维与裴迪常常以同一景物为诗题各自赋诗,造就了独具韵味的“辋川二十景”,而华子冈便是其中之一。
  华子冈因仙人华子期而名,华子期是秦汉时期的得道仙人。传说他服用仙药后,身体轻健无比,可日行五百里,举千斤之物,最终得道升仙。华子冈被认为是华子期修行或乘云而飞之地,因此得名。
  王维在《山中与裴秀才迪书》曾这样描述华子冈∶“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池也。”
  
  《华子冈》王维
  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
  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
  在王维的华子冈里第一联给人的感觉就是寂寥。“飞鸟去不穷”,一群山鸟向远山飞去,因为天际辽阔,自己登高送目又视野宽广,所以山鸟迟迟未能飞出自己的远望,好像无有穷尽一样。
  望山鸟送目是线性的,而第二句则由线及面,连绵的山脉树木早已纷纷变黄落叶。“秋”字奠定了整首诗的感情基调,自古以来,中国文人就有着悲秋的传统,宋玉《九辩》中便有“悲哉,秋之为气也”的记载。
  王维的山水诗中关于自然的描写很少加入人的活动,就是自然现象、自然景致。比如我们比较熟知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但王维选的景致又有着极强的典型性,不加入人的活动刻意言明情感,但是所选的景致就是能调动读者的情绪到该有的情感里面。
  天地如此辽阔,任鸟飞不尽,而时序却已至深秋,万物萧瑟,此时染上秋色的又何止群山呢,还有着王维自己的鬓角。人在困顿的之时,面对辽阔,念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却另有一分滋味在心头。此时王维的情感类似于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第二联中,“上下华子冈”,人们做了拆分,诗人游玩上华子冈而后下华子冈。但我更倾向于类似踱步的感觉。诗人自己反复在山水之中游走,甚至不局限于一天,还可以是多天,一连几日上下华子冈。或许还会寻找前日自己来过的踪迹,但自己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颗细沙,沧海之一粟,未有所成便又要匆匆忙忙走向尽头,正是因为这种情感,使得王维有了无比惆怅的感慨。
  
  《华子冈》裴迪
  日落松风起,还家草露晞。
  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
  而裴迪的华子冈则一反消极的态度。“日落松风起”,太阳快要落山了,微风由松叶之中吹拂过来,一落一起。并不直接写风,而是松风。松树以坚韧不拔等特点代表着君子的德行,因此松风是清疏高洁之风,涤气雅兴,一下子把身上的浊气扫荡干净了。并且松风还丰富了风的层次以及感受。说到松风,似乎立马能感受到,雨过之后进入树林,松针所散发出的气息。这首诗从一开始就表现出诗人极高的雅致。
  “还家草露晞”,准备回家,草露已干。在前一句“日落”便伏下了“还家”,说明观赏之久,人之留念。所谓田园山水诗最大的特色,就是自然。太阳快要落山了,于是开始往家的方向走,有清风相伴,便觉得轻逸。日落而归,清风相随,这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并且引出下语,露水已晞,轻履胜马,显得格外轻快。其中之情,既有“竹杖芒鞋”,又有“归去来兮”。作者归去,霞光渐红渐斜,仿佛跟随着足迹,人曰归而霞送归。并且写得很有节奏感,一步步走,霞光聚散,时间流转。因为心情极佳,所以有兴致望向身旁的群山,不言之中,作者已真正与自然融为一体。自己寄情山水,并用山林之气洗涤自己的内心。对于山水有着极厚的情感,山翠得以具有人的情态,诞出“拂”字意,山水在诗人的心中活了过来。
  同一景致,两人却写出了别样的情感。没有高下之分,只是在那时、那样的风景里、那首诗中,王维在山水之中放入了自己,裴迪将自己放在了山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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