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rcle」

图·《圣杰罗姆在写作》·米开朗基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


  下笔是要有血和汗的,文字绝不是半掩书房的雅致,和意淫的才子佳人。
  
  壹、
  密而枯老的木林倚着满月的形状咬成一轮湖,湖里积淀着腐坏的残叶,飘荡着肿胀如珠的死尸。有如浮在这湖的正央,背后的缕缕涌动编织着生息……
  腹里一条惨白的背脊,肋骨从其旁伸出来,穿过血肉进而撑展使整个肉块肿起像一个竹条正劲的灯笼,血全部被挤出循在这皮和肉之间,慢慢地淤积,皮被拉得锃亮,血一点点变成朱殷,这便是这黑色湖的唯一一点旁色。忽而翻出一点白来:在湖的正央,又翻转过去,紧接着便是一层一层散开的银环,愈来愈大愈发地剧烈,碰在湖边尖牙石头上,似乎是碎了,却又聚集起来,将月的银粉揉进去,更利害的返回来,便又是愈来愈小,照亮了正央。
  是一只黑蟾,足以有头颅大小,它拼命地舞动自己的四肢,收回、并拢,似利箭猛地发出去,到了能伸长的最大距离而后分开画着圆,肚子里的鼓不再有暇发出声响,化了下去,随着自己的血从毛孔里似汗发展出来,泛起一点油花,似一朵荷盖。舞动的越厉害,返回的波浪越汹涌,待一棱一棱地打过来,闭着眼,被黑水覆过一遍,苦捱过去。浮起便是更快的舞动,便是更加的频繁的波浪。渐渐见乏了,腿开始有些抽搐,它见了临岸有一块石头,精神了,卯着最后一股气力,想要去挣脱。它将前脚触着石头上的青苔,后脚不断的在松动的石头上狂蹬,上去了。它将嘴巴咧开,以求恢复气息,用眼不断地拭着两颗黑珠子。
  湖面撑起荷盖,折掉不少湖的本色,这很合它的意,它开始绕着石头转着圆圈,可忽而砸来,正在它的背脊,他的肚皮传来闷的撕裂声,将肠也牵连,又落到了湖里,湖面渐渐平息下去,荷盖也越来越淡,一双黑珠子隐隐下沉,暗下去,暗下去……
  贰、
  背上剥壳熟鸡蛋的触感有如无数肥皂小泡一般反射出最末半幅涌动的斑斓,伴着小孩喃呢的声响一个个绽开。我感到落到了实处,一条冷蛇沿着背脊直窜到脑髓里,稀释着生命的温度,吞吐着信子。恍地惊起,睁开眼,揉了揉,将指头几乎戳进眼里方才确凿的知道是黑而不是失明。是一间黑的只有四壁的房间:发出的声音被囚着,我能听见回响。像圆规一样,一脚立住,另一只脚不断地向前试探,踢到什么,贴近去摸,两块高高的突起之后,是一对圆孔,其上各有翎子饰着,是死人。我顺着戏服一般的滑腻的稠子摸下去,碰到了碗和一堆贡品,我拿起火柴,焚燃了香烛,将未动的纸钱化了两锭,也照古例,化了《玉帝经》攥到手心里,想是免些苦去,秉着烛,出了门。
  路是一条曲折的羊肠,蒙着层白雾看不真切。两旁的兰花像女人手一样不断挠着脚踝。走,只是觉得手臂痛,于是用右手托着。又是腰疼,钻心的疼,将衣服轻轻撩起,是一道刀划的伤痕,很深,狠命地扎进去,但没有血,周围的皮肤自然地卷起,并没有在意,只是走。路很是单调,没有景这类说法,望着无尽,竟还觉得有女人念我,脚旁的女人手一直是同一只,自己在绕圈子,可又同时觉得绕一圈便少一圈。
  但一声刺耳的叫声吸引了我,将头往后望去,只是看到有栋楼上面一人将左手心端在面前,坐在栏杆上,我见他似要跳下来,怕是枉了性命,于是飞奔地朝楼跑过去,可到时,那人却没了踪影。一步步走下楼去,到楼底,他便又是坐在那儿,待我上去,又复没了。如此反复我恼得无比,睁怒了眼睛,开始往楼上奔走,如此之速,以至将脚狠狠地崴了一下,我大叫,开始一跛一跛的走向他,他无疑在那了,我顺手抄起装修未毕的玻璃,向他用尽全力扔过去,终于他跳了下去,我诞出欢欣,待我倚着栏杆看时,人已倒在血泊中,左臂折过去,脊骨从肉里穿出来,我越发好奇,爬上栏杆看,却不曾想被玻璃碎屑划破了手,大叫一声,正将手捧看时,一阵声响,一人从背后跑了过来,跑得太急,还崴了脚,又是一阵恶痛……
  我恍地惊起,手里面攥着烧了的《玉帝经》,身边是两锭纸钱灰。
  叁、
  现在可真不像话,一代不如一代。有电影看,一条长长的格子纸,在木箱子里嗖嗖地飞动,拿手电筒一照便放出光来。纸带不会自己走,叫管电影的,就是那个姓张的驼背来摇罢,又实在太慢。人的脑子到底是灵光的,有好事的捉来几条青铜足的蛇,拿一黑布严严地封住眼睛,再将纸带绑在身上,只需一放,便是自然的跑得飞快。《孟母死了》算什么片子,那格子里孟母的鼻息渐渐地确凿地消匿下去,有什么好看的,也不见寿衣有什么新款式。蛇再跑一会儿,也许是累了,孟子开始踌躇,没请先生来算,实在不知道往何处走。
  “这有什么可停的?”有人嚷道,“路只有一条,如此走便罢了。”只有一条,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个谬种却在徘徊。于是感到愤,进而感到怒,感到到了无可扼的地步,一手把格子里的画人拽出来,暂要用拳头叫孟子记住这不二法门,孟子到底是个迂腐书生,没有实际效用,被打得青开紫绽。张驼背自然慌张,岂能轻易改变格子,倘这么杀了格子里的人,下次还怎的给后来人看,至少要少几个铜板的价钱。张驼背立马拿来剪刀瞧准了那一段,轻巧地剪下去,蛇痛得一颤。不见了,便是没有了,众人这才平静下来。
  拾起那几格片子,依旧如此没有改变,我大声喊道,将格子示在灯前,孟子又显了出来。似干燥的柴草,见了眼前这团火,众人共激了起来,将我拿住,又将孟子按在了石板上,有人递刀来,在脖子上一抹,起初是因为身体不断蠕动,血四处飞溅,而后渐渐地似倾到在桌沿的灯油一样,顺滑地以线的形式流动,再似烛泪,再凝滞。用抹布拭掉淤积的血块,肚皮向天仰着,用刀尖顶在颈下的切口处,沿腹中线一寸寸地挑开皮肤,绕开阴囊,直到肛门。再从大腿的内侧,自有骚味的那块肉开始,画出一横直线到脚踝,臂便是从白皙的那侧到腕,再沿四肢切口的最末环上一圈,一手抓住皮肤边缘,另一手伸进去,在脂肪的油腻下将肉和皮剥离开。我被褪尽了衣服,全裸似牲口性交时的姿势被迫趴着。趁着余温,他们将皮迅速地覆在我身上,那股温暖不断使我出汗,出汗使粘贴愈加的紧密,似针扎的刺痛。我开始不自觉的蜷缩身体,浑身湿透,以至有如在羊水里,于是开始啼哭,有不断脚向我踢来。最重的一次,那左倾欲翻的那次。我感到背像笋子一样被折断,猛吐了几口暗血。我看不清,痛得利害,站起来已不知在什么,至少我所不知的地方。紧接着几个踉跄跌进海里去了,我觉着沙子的滚烫,仙人掌所放出的水气味。
  “傻子!”
  肆、
  光是真好,那样柔,让我想起了讲学堂。堂里的人捧我,头天我便要上去做活动,先是前面的人演讲,往后就轮到我上去讲演,我写了一稿密密麻麻如黄豆大小的发言,可全程下面那人脸色坏的很,我被听到了如此一番话,勿要起步便要看见终,不要总望着饭碗。我一愣,忽而觉得自己的演讲实在可笑,缩在墙角去了。
  光是真好,那样柔,活像那天夜里。没有别的人,光从树叶的隙里透过来,我因树上的叶摇动而喜,我因用树造成的纸张有了墨迹而喜,我现在还记得,因此常常仰头。
  他真苦,自从那次讲演后。他的一双脚刚好镇纸大小,不很平稳;身体像虬龙枝一样,曲曲折折。他并不愿走不动,特别是有人的时候,可他一走动,便要把全部的人负起来,一步一咳一口血。迈出去几乎要贴在地上,并着,又怂起。起起伏伏,直到没有气力趴在地上,这时膝盖只是红中能窥见的一点白。
  伍、
  我第一次与她相识是在婳嬬,因着另一个女人。女人生活在一个小山坳里,小时上山砍柴被一条蛇咬伤了左手的无名指,女人识得蛇有毒,三角的脑袋一圈一圈的白花纹绕着,于是毫不犹豫地将腰里别的刀抽出来,砍掉了手指,兴许是动作快的缘故,女人逃了一劫,毒并没再向身体里蔓延。
  过了几日,又经过砍柴的这处地点,便心生好奇,又觅到了被剁掉的手指,已经肿成一个紫红的肉块泛着光,认不出先前模样。女人顺手折了一枝树叉子,将身体尽可能的向前探,戳了戳。谁知忽地炸开,一点脓浆飞溅进她的眼里,便瞎了一只,深陷进去。村里的人说女人是上世积的业障,今世的贱命,父母也自然没了什么讨要彩礼的筹码,有一瘦高多病的驼背肯给钱,也便讨给他做媳妇,嫁到了婳嬬。
  男人的驼背使做农事有不少的妨碍,可床上的功夫却很了得,往往日未落就已上灯,嫌不够尽兴,后半夜从窑子里出来。女人很快便有了孩子,听算命的,母子出生之后隔七天不可见面,女人第一眼看孩子是在这七天过后的许久。女人有点虚弱地推开了久掩的木门走到木摇篮旁,用欣喜的目光望着,伸进温暖的小被握住了这新生命的手。可女人很快发现,近乎惶恐地:孩子的手指是完整的,那只断的无名指并没有遗传。“和我不同?”又复比对一番,然后空了眼慢慢站起,拿着剪刀用蚊帐剪成一段绳子,一头系在孩子的腿上,一头牵在自己的手里,空着眼披散着头发,走出门去。孩子的后背不断被细沙摩挲着,皮肤很娇嫩,女人就如拖着一杆沾了朱砂的毛笔一般,随着一阵阵的奶香。摩挲使孩子有了反应,生殖器立了起来,古不是有“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的吗?简直如此。
  众人被吸引围了上来,发出憎恶的眼光,女人被吓到了,仆的一声跪在地上,转身如同收钓鱼线一样,一圈一圈把将蚊帐绕在自己手上,一直到肩部,黝黑的皮肤与一环环白圆格外引人注目。她将自己的手和孩子的手按在一起,众人憎恶起来,女人欢喜了,拿起剪刀剪掉了孩子的手指,孩子开始大叫,众人都扑上去,声音很快被闷在了里面。
  “你们!”我大喊道。
  众人的目光全投在了我的身上,朝我走来,愈来愈近,这时待孩子的地方只是一滩血迹。我吓得慢慢后退。她忽尔向我扑来,将我按在了地上,这便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她抓了一把孩子的头发,混着血抵在我的嘴。
  “吃!”
  “怎么?”
  “快吃呀!”
  我囫囵地吞进去,众人见了慢慢散开,她松了一口气,好像脱力一般躺着,而我则是跪在地上不断的干呕。
  陆、
  今天晚上很坏的月光,全明亮地从不能闭的门里溜进来。我知道头发开始在肚子里发作了,它穿过我的肠子,渐渐地缠绕,然后系紧,我疼着打滚,好不易地站起来走向门外,站在阳台上。月是真的坏,亮的一片。也太冷,把光冻成一段一段的似雪地撒下来,我穿着拖鞋,清楚地知道那雪点在地上变成又潮又湿的青苔,这是三楼,落得更下面变成汪洋的海,我甩了甩脚。
  他将鞋子脱去,脚触在地上,十分冰凉,好像天上那不圆的冷月泻下的冰叫他给踩着了,这使他心头不由地一紧,乱麻打成一个死死的结。他挪了几步,踩在枯草上,失掉生命的决然这回让他觉得舒适了,这是死的舒适,如此安静,不悲不喜,他渐渐被此迷住,被其缠绕,一拉,被拖进更安静清凉的水里去了。
  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奇特之感,他明显知道自己的脖子较平日里缩了不少,僵得无法动弹。有几处泉,像石油井喷一样迸出来,几乎要酥掉身上的每一块皮。流过脸颊,浸在嘴里,一阵子铜腥味后是泌人的甜,以致开始吮自己的手指,轻易的扯下来放在嘴里咀嚼。软骨是吱吱的响,稍直的骨头不易嚼碎的,便痛快的吞下,以冲淡肉泥在嗓子中的腻味。吃到了最后一根,悬着,很轻易地脱了皮肉的束缚,掉在地上。此时,他的手更像是一块肉饼,他想像拿笔一样,把手指捡起来却不能。于是慢慢蠕动身姿,朝着指头的方向,双脚奋力一蹬,一声闷响后,是不能以笑来表达酣畅。
  柒、
  “你知道C吗?他们认为柒天是一个轮回,他们也只有柒天的性命,在第一个七天,他们会拿著锄头独的一人去到山岚,在地上挖上个坑,然后自己躺在里面,大喊一句,“他死了”,仪式便完竟,这是他们的葬礼,之后开始生活。往后的每隔七天,他们会成群结伴去做新的仪式,为了遁入下一个轮回。永远成群结伴。你还有什么想说么,和我说说吧,我愿意听。”
  “晚了,太晚了,我的苦水已经像尿桶上的尿渍一般漾不出来了,不然我给你讲个故事罢……”